古人常怀着善良的愿望、以道德的标准去评判一个人,其成功与失败,似乎均能从中找到某种原因。而有谁去评判这种道德呢?又有谁去评判这种评判本身呢?
我对商鞅,只有叹服、痛惜、沉思而已。
在这广袤无际的宇宙、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中,每个人所能拥有的位置,实际上是很有限的。真所谓“寄蜉蝣於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”即便是那些不可一世的帝王将相、达官显贵、富商巨子,也往往随着岁月的流逝,而逐渐被人们所淡忘,其事迹也湮没无闻。
的确,真正能在人世间建功立业而受到人们的敬仰、在历史上留下自己活动的痕迹的,只是少数极幸运者。
历史上的商鞅,曾是一位显赫一时的权臣,一位为了推行其社会政治理想而无所畏惧、奋不顾身的改革者,一位除了其不朽的功业、而被剥夺了一切乃至生命的伟大战士。
沿着其流动的生命轨迹,作为后来者,我们可以清楚地辨认出他给社会、历史所留下的丰厚遗产:
进一步破坏了商周以来的世卿世禄制,削弱和剥夺了世袭贵族的特权,推动了封建官僚体制的形成与发展;
进一步破坏了以父系家族为核心的社会体制,使之向以一家一户的小家庭为核心的社会体制过渡;
进一步破坏了长期以来实行的分封制与宗法制,参照其它各国经验,代之以郡、县为单位的地方行政组织体系;
推行什伍连坐制,严密了地方村社的安全和监察制度,为后世封建统治者有效地实行对人民的统治提供了借鉴。
从秦孝公元年(公元前356年,一说在三年)任左庶长主持变法,到最后被贵族诬陷、车裂而死(公元前338年),在其不到二十年的政治生涯中,他的活动至少带来了这样直接或比较直接的成果:
使秦国由一个偏远、闭塞、落后、“不与中国诸侯会盟”乃至以“夷翟遇之”的国家,一跃而成为令人畏服、诸侯割地以求和而士人争趋的西方大国,社会安定,民富国强,疆土也得到开拓,整个社会充满了生机和活力;
他所推行的农战政策,成为后世秦国统治者奉行的政策典范,所谓鞅虽死而“秦法未败”(韩非语),由此而奠定了秦国富强的基础,使其国家更加强盛,最终完成了春秋、战国以来无数思想家的共同的政治愿望——国家的大统一。
有人说,历史的变革总是以渐变的形式出现,渐变发展到一定程度,方呈现出全新的局面。也有人说,突变是主要的,没有突变,社会根本不可能有巨大的、深刻的变化。而我们更倾向于这样的观点,历史的进步甚至历史的退总是渐变和突变的统一。
回顾一下春秋战国以来的改革大潮,也许可以更深切地理解商鞅变法的社会意义:
春秋初期管仲在齐国实行的改革,分国都为十五士乡和六工商乡,分鄙野为五属,设各级官吏进行管理,并以土乡的乡里组织为军事编制。更设有选拔人才制度,士经三次审选,可选为“上卿三赞(辅助)。”主张按土地好坏分等征税,适当征发力役,禁止掠夺家畜。并用官府力量发展盐铁业,铸造和管理货币,调剂物价,使齐国力大振。帮助齐桓公以“尊王攘夷”相号召,使之成为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。
春秋时期几乎与孔子同时的郑国政治家子产,执政主十三年(公元前554~前543年),实行改革,整顿田地疆界和沟油,有利于农业生产,又创立按“丘”征“赋”制度,把“刑书”(法律条文)铸在鼎上公布,不毁乡校,听取“国人”意见,给郑国带来了新气象,使郑作为一个弱小国家,在一定时期内不受他国侵犯,保持了社会的稳定与发展。他还提出“天道远,人道迩,非所及也”的命题,作为实行社会改革的理论根据。
战国初期的李悝,在魏文侯当政时期,主持变法。在经济上,他大力推行“尽地力”和“善平来伙”的政策,鼓励农民精耕细作,增加产量,国家在丰年以平价购买余粮,荒年以平价售出,以平粮价;主张同时播种多种粮食作物,以防灾荒。政治上实行法治,废除维护贵族特权的世卿世禄制度,奖励有功国家的人,使魏成为当时的强国。
同时他还汇集各国法律编成《法经》,成为后来商鞅颁行《秦律》的蓝本。几乎与李悝同时的卫国人吴起,不仅善于用兵,而且在政治改革上也极有作为。在从魏逃往楚国后,他辅佐楚悼王实行变法。“明法审令”,“要在强兵。”“废公族疏远者,”强迫旧贵族到边远地区开荒。“捐不急之官,”裁减冗员,整顿统治机构,促进了楚国的富强。在他辅佐楚悼王期间,曾使楚北胜魏国,南收扬越,取得苍梧(今广西西北),其业迹斐然可观。
以上这些变法,虽然发生在不同的时期、不同的国家,所推行的时间也有长有短,效果也各不相同,但从纵向的历史角度考察,有几点却是相同的:一是都十分重视农业生产,这是国家赋税的保证,社会安定的关键所在;一是都强调废除旧贵族的特权,重视从下层提拔人才,使社会政治逐渐向法制的轨道迈进。这正是其所以能使国家富强、社会进步的原因。
但是,同样地,这些法都不及商鞅变法所具有的那种深度与力度。从表面上看,商鞅变法的许多内容,在他之前都已有人实行,如奖励耕织、废除贵族世袭特权等。但是,没有谁的改革法令象商鞅那样,使其变得如此切实可行:
奖励耕织,凡勤于农桑、男耕女织、能向政府提供较多粮食和布帛的,便免除本人的徭役,从事工商业或因游手好闲而造成贫穷的,则没为官奴婢;
奖励军功,制订二十级军功爵制,规定杀一个敌人可授爵一级,奖田一顷,宅九亩,若能杀死敌方五个甲士,就让他役使五家隶农,杀敌越多,赏赐越厚,对私自进行械斗则要处以严厉的刑罚;
把百姓五家人编为一伍,十家人编为一什,让他们互相督察检举,一家犯法,其余各家都要连坐,不告发奸人的要处以腰斩之刑,告发了可受与斩敌首级一样的赏格,藏匿奸人则与降敌者一样要给以严厉的惩处;
禁止百姓们父子兄弟同室而居,强制推行小家庭制度,规定一家若有两个或两个以上已成年的儿子,必须立即分家,各立门户,不愿分家的,就向他们加倍征收赋税,以示惩罚,并在历史上首创了丁男征赋办法。
在此,似乎没有必要再一一例举商鞅变法的其它内容。因为从以上这些措施,我们就可以清楚地感到商鞅变法政令的特点,即:法令目的明确,实践性强,可操作性强,且赏罚分明,往往使百姓由被动的接受转为积极的行动;改革触及到政治和社会制度的本质,且不再是消极地破坏旧有的制度,必代之以有力的新制度,如二十等爵制对于世卿世禄制,一夫一妻的小家庭制对于父系大家庭制,等等。
由于这些特点,再加上商鞅推行变法的时间相对较长,使其变法必然不同于历史上任何一次变法活动,它所取得的社会效果更明显,对于社会和历史的影响也更大。
在他之后,战国时代再也没有出现更大的变法活动,也没有一个国家能象秦国那样保持蒸蒸向上的发展势头,超过秦国,完成统一的大业。
商鞅的地位,是他用自己非凡的胆识和不朽的功业争来的,也是无可争议的。
有一些故事足以表明商鞅所具有的过人胆识。
魏惠王时,国相公叔痤正满脸病容地卧于榻上,魏惠王前来看望。眼见其病已有几分沉重,惠王郑重其事地问道:“卿如果有个好歹,我该将国事托付给谁呢?”公叔痤胸有成竹地回答说:“我手下有个中庶子,叫公孙鞅,年纪虽轻,却有超人的才干。大王如能让他来掌管国家,那么,魏国就大有希望了。”不料,惠王听罢,却默然不语。公叔痤遂示意从人回避,又单独对惠王说:“大王要是不用公孙鞅,那就赶快把他杀掉,不要让他跑出国境,为别国所用,后患无穷啊!”怎奈惠王依然不悟,辞别公叔痤出来,还在左右面前自言自语道:“老国相居然让我把国家交给公孙鞅,莫非病糊涂了!”
惠王走后,公叔痤担心公孙鞅真会被杀,忙差人找了他来,很诚恳地解释说:“刚才我在大王面前举荐你继任国相,见大王没有答应的意思,就又提议把你杀掉。作为大臣,我只能先替君王着想,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。现在你快去打点行装逃走吧!”公孙鞅一边谢过公叔痤,一边从容答道:“大王既然不肯听你的话而重用我,·又怎么会听你的话来杀掉我呢?”
这个故事,由司马迁记载下来,广为人知。但是,故事中三个人物的不同表现,仍是耐人寻味的。魏惠王从他的角度,不敢将国家大政托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,未必就昏昧,因为他毕竟不象公叔痤那样,对商鞅(即公孙鞅)有较多的了解。国相公叔痤,是一个忠臣,也是一个仁者,在国家利益与个人感情两者关系的处置上,无可指责,他是最初预感到商鞅的名字将留于史册的人,可谓有知人之明。年轻的商鞅,虽然当时职位甚卑,只是国相家中的一位私臣(难怪魏惠王根本看不上),其智慧却已超过了国相本人,仅一句“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,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”,已令多少人猛然醒悟、为之折服!
再来看商鞅几次游说秦孝公,也让人玩味无穷。他好不容易通过秦孝公的宠臣见到了孝公,却闭口不谈如何摆脱贫弱,只讲仁义道德的大道理,还说尧舜禹汤都是这么做的,所以才成就了王业,惹得孝公连连打哈欠,后来索性闭起眼睛。毫无疑问他受到一番责备。直到他说孝公以帝道、王道之后,他才有条不紊地向孝公谈起了霸道,以及更为切实可用的富国强兵之道,使孝公深深地为他的睿智和透辟的分析所吸引,无意中从坐席上向前移动了好几次,竟忘了困倦,以致于吃饭睡觉有时也会忘记。
实际上,商鞅是一开始就知道秦孝公需要什么样的人才的。早在孝公即位之初,他就到处张贴求贤诏,声明需要能帮他摆脱贫穷、使国家变得富强的人才。而商鞅也正是得到了这个消息,所以才离开故乡,跑到偏远的秦国来,并千方百计地疏通各种关系以求得到孝公的召见。早在到秦国以前,·商鞅就已研习了以“循名责实,慎赏明罚”为特征的刑名之学,头脑中有一整套治国用兵的方略。不能设想,如果他不是胸有成竹、满怀信心而来,他怎能才短短的几天时间内拟定出帝道、王道、霸道、富国强兵之术这四套说辞呢?又怎能在连续两次说以帝道、王道挫败之后,满不在乎地要求再见孝公呢?
理由很简单,这正是他的游说计划,含有深刻的用意。而这种计划,是以他的实力(思想、才能)与耐心为后盾的。这种计划收到的最佳效果是,使他完全摸透了作为国王孝公的思想倾向,并且通过由远及近、渐次递进的说服技巧,获得了孝公的完全信任,甚至是崇拜,甚至有点依恋!这是多么高超的说服术!
以上这两个故事,都说明了商鞅的智慧。从他的变法言论,我们更可以看出他的决心与气魄。他说:“疑行无名,疑事无功。且夫有高人之行者,固见非於世;有独知之虑者,必见敖於民。”“论至德者不和於俗,成大功者不谋於众。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,不法其故;苟可以利民,不循其礼。”言外之意,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干一翻事业的。为了他的事业,他可以不顾一切世俗的议论与反对,敢于同一切陈规陋习作斗争。他是一名无畏的战士,即使天下所有的人都与他为敌,他还会继续战斗!
的确,在他长达十余年的政治生涯中,暴风骤雨般的改革也引起阵阵喧嚣,顽固守旧之士如恶浪般地一个接着一个向他扑来,而他仍英勇地挺立着,仿佛无边无际的苍穹是他的保护伞!他战胜了人类最软弱的感情,抛却了人类最难以抛弃的自我,而向国王的老师施了刑罚,背叛了自己过去的友人公子卯,之所以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,仅仅是为了一个并不属于他的国家!
难道还有比他更值得人敬重的大臣吗?
而他的结局,正如人们所熟知的,在支持他变法的孝公死后,被人诬陷,逃脱不成,遭到车裂。
在《史记·商君列传》中,商鞅对自己的评价,与别人对他的看法,真可谓有天壤之别。
请看商鞅对自己的评价:
始秦戎翟之教,父子无别,同室而居。今我更制其教,而为其男女之别,大筑冀缺,营如鲁卫矣。子观我治秦也,熟与设羊大夫贤?
而当时的隐士赵良,则非但不愿与他交朋友,反而对他大加责备。他说:
夫五羖大夫,荆之鄙人也。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,行而无资,自粥(鬻)於秦客,被褐食牛。期年,穆公知之,举之牛口之下,而加之百姓之上,秦国莫取望焉。相秦六七年,而东伐郑,三置晋国之君,一救荆国之祸。发教封内,而巴人致贡;施德诸侯,而八戎来服。由余闻之,款关请见。五段大夫之相秦也,劳不坐乘,暑不张盖,行於国中,不从车乘,不操干戈,功名藏於府库,德行施於后世。五羖大夫死,秦国男女流涕,童子不歌谣,春者不相杵。此五羖大夫之德也。今君之见秦王也,因嬖人景监以为主,非所以为名也。相秦不以百姓为事,而大筑冀缺,非所以为功也。刑黥太子之师傅,残伤民以骏刑,是积怨畜祸也。教之化民也深於命,民之效上也捷於令。今君又左建外易,非所以为教也。君又南面而称寡人,日绳秦之贵公子。
《诗》曰:“相鼠有体,人而无礼;人而无礼,何不遗死?”以《诗》观之,非所以为寿也。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,君又杀祝飘而黥公孙贾。《诗》曰:“得人者兴,失人者崩。”此数事者,非所以得人也。君之出也,后车十数,从车载甲,多力而骈肋者为骖乘,持矛而操闯戟者旁车而趋。此一物不具,君固不出。《书》曰:“恃德者昌,恃力者亡。”君之危若朝露,尚将欲延年益寿乎?则何不归十五都,灌园于鄙,劝秦王显岩六之士,养老存孤,敬父兄,序有功,尊有德,可以少安。君尚将贪商於之富,宠秦国之教,畜百姓之怨,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,秦国之所以收君者,岂其微哉?亡可翘足而待。
而太史公对他下的判断是:
商君,其天资刻薄人也。迹其欲于孝公以帝王术,挟持浮说,非其质矣。且所因由嬖臣,及得用,刑公子虔,其魏将卯,不师赵良之言,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。余尚读商君开塞耕战书,与其人行事相类。卒受恶名於秦,有以亦夫!
对于这几种截然不同的看法,我们应该赞成哪种、否定哪种呢?商鞅对他自己的评价,并非虚假;赵良的话虽有点火辣,却是肺腑之言,一针见血;而太史公的评判,自然也持之有故。我们到底应该采取哪一种观点呢?
也许,研究历史的人有时的确必须抛弃狭益的是非观念,在更宽广的领域中理解我们的主人公,我们那并不深知、但也并不陌生的世界。
当代著名的政治学家、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塞缪尔·P·亨廷顿在其名著《变动社会的政治秩序》一书中,曾就改革与革命这两者进行了比较。他认为,改革者面临的问题,在三个方面比革命者的问题更为棘手:第一,他必须两线作战,既要反对保守,又要反对革命;其次,他必须具有高度的控制社会变化的能力,他的目标是一些变化,而不是全面变化,是渐进式的变化,而不是突发性的变化;最后,他必须对各类变化的孰先孰后有个恰当的安排,必须在社会——经济结构的变化和政治体制的变化之间取得平衡,使两者结合,彼此都不受到阻碍。
是的,商鞅是一个改革者,他追求的并不是革命,他不希望也不会允许被解放了的农民起来反抗地主阶级的统治。为了其阶级利益,他必须对他们实行强暴的统治,让他们遵守自己的法令,为其富国强兵的政治目的服务。另一方面,他又必须同那些统治阶级阵营中的顽固派、保守派作斗争,因为他们是他在政治上的直接对手,不与他们作斗争,甚至与他们作生死较量,新法就根本无法推行,他的一切改革措施、他的全部政治抱负就会一败涂地,付之东流。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力量面前,他只有依靠支持他的国王。而国王,也是一个人,他也会象凡人一样地死去。
在还算不上是中世纪的古代社会,在旧贵族势力依然十分强大的秦国,在广大农民依然是追求温饱、且分散而居的社会,商鞅、任何改革者的振臂一呼都会感到何等寂寞!而改革者,作为一名无畏的战士,就在这充满荆棘的道路上拼杀。他只顾自己一个人往前冲,再往前冲,却忽视了身边渐渐形成的森严壁垒,它会随时压下来,将其压垮、碾成粉末!
当他的支持源最后耗尽了生命时,他也将轰然倒下,陷入绝境!没有人能够解救他,即便是曾受到他改革政策实惠的人,也不会来解救他,因为他从不被人真正理解,他自己也不会意识到可以找谁帮助。于是,在强大的敌人面前,他只好逃跑,或者笨拙地招架一阵而宣告失败。在这个时候,道德已不可能被考虑了,因为那是两种政治力量的生死搏斗!
我不知道,如果要五羖大夫百里奚来主持商鞅所推行的变法,将会怎样?
但是我确切地知道,尽管有赵良、太史公等人的严厉批评,商鞅的名字在后世,如同五羖大夫一样,也同样地辉煌,被人追念。
历史是公正的。